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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韩非×张良】逢君

∞非良

∞共我赏花人,如今在何方。


『一』


最后一丝光亮消弥于阖眼刹那,黑色蔓延无尽,短暂的一生终是将要归于沉寂。


韩非心中万千思绪,这般他乡魂消,天遥地远,万水千山,不知故国当如何,故人会如何。


只是如何又如何
再与他无关了。


彼时张良高楼目断,望着风雨萧索,天光乍亮的咸阳方向,挽袖端起案上的酒杯,遥遥相对,只是未待仰头饮尽,杯面却绽开轻微的波纹,他只当不知,就着嘴角苦涩的湿意,一杯薄酒敬远方。


几日前流沙众人已知韩非孤注一掷,不顾安危多次上书谏言,力阻秦王出兵韩国,触及多方利益,已身中六魂恐咒,命不久矣。


消息传来时,紫兰轩一片死寂,无人开口,只是如此维持着相对而坐,似乎就已耗尽了心力。


“良先行告辞了。”张良轻整衣褶,冲卫庄等人点头示意后,未等众人言语,便第一个离开了连空气都有些凝结的房间。


紫女望着张良的背影消失在转角,方收回了目光看向卫庄,语气似忧还伤。
“张良似乎有一些反常。”


张良与他们本身雁云鱼水,若不是韩非牵线搭桥,断没有机缘与他们成为一方之友,所以与其说张良是流沙的人,倒不如说是韩非的人更为恰当。


谋在江湖有卫庄,谋在朝堂有张良,相府之孙的身份是多大的倚仗,又代表了怎样的权势,别人不知,张良自己却是心如澄镜。


明明有更好的四公子韩宇值得辅佐,明明九公子的理想听起来多少有些异想天开的意味,明明连祖父都摇头扼腕,叹他识人不精。


他却难得的固执己见,选择站在韩非身边,与他并肩。


即使是之前俯首求韩宇出手相救被软禁的韩非,他也未应允改弦更张,另择良木,因他知晓,韩非需要他。


需要一人与他临风对酌,赏花明月圆。
也需要一人与他踏碎荆棘,落子不疑。


而这样一个亦师亦友的人物,却在目光不可及之处身殒,怎不思量?


无怪紫女不担心,若是张良此刻多些异常反而让人安心,这般平静无波,淡然离去,怕是酝酿着更大的惊涛。


卫庄掩去初闻讯息时眼底乍现的凉意,携了鲨齿,一提一点间,自窗跃出,眨眼间没了踪迹。


张良在路上走着,染墨的天际淅淅沥沥不知何时飘起雨来,凉意一片一片落在脸上以及手背,绽开细碎支离的脉络,他似乎稍稍清明了些,抬眸看了看绵延的雨水,忽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悠悠传来。


“韩兄,你可真是舍得。”


说罢,又提步向前走去,翠色的衣摆扫水蜿蜒,平日他是极其在意行止端正的,此时竟也将一切繁琐的礼仪丢在了脑后,漫无目的地在雨幕中走着。


不知走了多久,终是到了相府门前,巍峨肃穆的相府大门在昏暗中难见轮廓,只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地与张良相对而望。


张良静静地看了许久的相府牌匾,忽的垂首,毅然地转了身。


步伐不知何时快了起来,不再是迟疑不知归处,张良轻车熟路来至韩非的府邸,以指作哨,低低地吹了一响,不多时便有一匹通体雪白的良驹踏水而来,停在了他面前。


这匹马是韩非自桑海归来时候的坐骑,名曰清平,曾几何时张良初闻此马名,颇为意外,不曾料想韩非会有常理之内的作为。


韩非看他怔住,笑若桃花地开了口:“怎么,在子房心中我断取不出这样的名字吗?”


张良摇头否定,却又掩唇轻笑:“是良狭隘了,这名字极好,只是到底不像韩兄的风格。”


“哦?子房且说来听听。”


张良抚了抚白马的鬓毛,方又开了口:“韩兄通达,虽有万千重负仍不以愁云惨雨度日,酒温花香,月色美人,说是苦中作乐也好,万般随心也罢,只道是这马的名字也多出此意,或是鲜妍的山花,或是汩汩的酒泉,或是凭栏的红颜,随手拈来皆是韩兄所爱,不以入名,反而是这清平二字,不由让良有些出乎意料了。”


韩非听完大笑,拍了拍张良的肩膀,目光落在他脸上,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


“子房所言甚是有理,倒比我更了解自己三分,这清平不是我所起,若是由本公子来,倒真如你所说,与它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来。”


“依韩兄所说,是何人所起呢?”张良有些好奇。


“这我倒不知,小圣贤庄里面桩桩件件皆是条理分明,我与它同归时它已是此名,这根源由来倒未有机会了解一二,若是日后有机会,子房路过桑海,可去拜访一下我的老师荀子,他定会喜欢你,到时候代我问候,这些名字来由他再清楚不过,可解子房疑惑。”


“韩兄说笑了,新郑与桑海相隔甚远,良怎会为这清平二字叨扰。”张良心中不以为然,口随心动便直言道。


韩非但笑不语,似是想到了什么,复又愉悦地挑了挑眉:“谁说这清平没有我韩非喜欢的入字,这清音同‘青’,这青可不就是子房,子房可是我心头第一好。”


张良听闻低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衫,浅青尽染,竟无一丝杂色,一时颇有些哭笑不得。


“韩兄说笑了。”


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,此时张良再望着清平,心中思绪交织,说不出是悲是喜。


“走吧,清平。”张良牵绳踩蹬,轻盈地翻身上马,双腿夹马腹,绝尘而去。


马蹄踏碎了水洼溅起纷繁的雨屑,一路裹风携雨,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城门奔去。


雨中剑光乍现,张良身子后倾,堪堪地躲过,这一招看似凶险,却无甚杀意,倒像只是在阻止他的行进,会这样做的人……


张良勒马停住,视线掠过重重雨幕,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银发男子。


“卫庄兄,此举何意?”


卫庄看着马上的少年,黯然不语,他知张良决绝,却不曾想他会混沌到毫无计划的这般一人一马只身入秦。


韩非对他的那些评判,此时看来令人发笑。


“黄泉路窄,这么多人赶着送死,怕是难堪重负。”依旧是清冷的口吻。


“卫庄兄多虑了,我只是想见故人……最后一面,不会轻举妄动。”


“你要如何见,当秦国的牢狱是相府么?”语气似有嘲弄。


张良沉默,一向能言善辩的他,此时竟无法辩驳分毫,他心知自己此举太过鲁莽,几无成功的可能,只是……


只是如此一别,若君长眠咸阳城下,岂不是天地之间可到之处,再难寻牵念之人。


此时的张良还与多年之后运筹帷幄谋定天下的他相差甚远,虽知不可行,却不愿这般接受。


“对不住了,卫庄兄。”


“看来你是要一意孤行了。”卫庄话音未落,剑气已扫过张良脸侧,裹挟着凉意,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

张良抽身离马,右手举起剑鞘,轻转手腕几个回旋,左手借势拔出剑身,灵巧地格开卫庄的进攻,脚尖轻踮马背,如一道清风,以极其出人意料的角度朝卫庄击出一剑。


而张良的武艺相对于卫庄,还是理论多余实战,相国之孙身份在此,需要他出手的机会太少,学些招数,不过是防身之用。


卫庄见他剑已在咫尺之间,方不急不慢一个俯身,扫堂腿便到了张良胸前,逼的他不得不收势后退,还未站稳,下一招已在眼前,让他避无可避,手中剑被震落,胸前落了两道指力,便再不能动弹。


左右不过片刻之间,张良已全落了下风,他也不言语,只怔怔看着天际。


他突然忆起新郑郊外,今年花开极好,想来明年应更盛,只是知己渐行渐远渐无书,水阔鱼落,这邀约该如何传达,若真到了那时,满目鲜妍,谁能与共?


仿佛被这强烈的失去感扼住了咽喉,张良不由有些许颤抖,加之淋了太多雨水,凉意入侵,此时竟一会儿热一会儿冷,只觉昏昏沉沉,黑白交替间忽的失去了意识。

梦里可以忘却前尘往事,只教人一响贪欢,似睡似醒间,张良仿佛看到一袭紫衣的贵胄公子,坐在他床边,笑着叹气——


“子房啊子房,你再这样睡下去,可就要错过与我送别了。”


张良只觉得朦朦胧胧间似乎还是初见,便强打着精神,侧着身子问他:“韩兄是要去何方,何言送别?”


韩非无奈地撇撇嘴,晃了晃竖起的食指,煞有介事地答道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


“那日后良当如何寻兄长?”


“菩提明镜,去了便去了,何劳挂牵?”


张良垂了眸子,沉默稍许,最后仍是摇了摇头。

“良却不能。”


听起来多少有些语焉不详,好似整齐的句子从中折断,留了半句。


韩非却是心中通透,一时悲喜难辨,敛尽眼底思绪,笑言:“子房可还记得使秦之前,我与你说了什么?”


使秦……

张良听闻此二字骤然清醒了几分,是了,这不是初见,是离别。


他自然记得,他一身清简,褪去紫衣,素云着裳,冲他眉眼弯弯地道了句:“子房才华更甚于我,日后必大有所为,只需适时遮掩锋芒,自会在风云际会之时大放异彩。”


至此似乎已经嘱咐完全,却又在最后转了身,冲他轻挑眉峰。
“别担心,子房,无碍,前路漫漫,若你备酒一杯,我自与你同在。”


“我自与你同在。”

韩非将送别时的赠言轻吐,见张良眉头紧锁,似有所感,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该醒了,别让卫庄兄他们担心,别让我担心。”


张良感觉心中陡然落空,仓皇地伸手去抓那人的衣袖,却从指缝悄然流逝,眼前天光乍亮。


缓缓睁开眼睛,看到的是寂然无声的紫兰轩,与神思难辨的众人。


“醒了?”紫女正端着清水,低头间却落在张良的眸中,一时心安些许。


张良点点头,胳膊支着床榻起了身,抬头便看见卫庄立在窗前,余光扫了他一眼。
“卫庄兄……”


心中歉意自不必说,自小早慧持重,从未这般冲动,想来是添了不少麻烦。


卫庄望着风起云涌的昏暗琼宇,终是低低地道了句:“行为虽然愚蠢,却是对得起他对你的青睐。”


张良黯然无言,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大雨倾盆 ,倏忽瞳孔骤缩,从喉咙间吐出的絮语断断续续,几不成句——


“今个是过去几日了?”


他那日神思混沌,浑浑噩噩地便招来清平欲往秦国,彼时已是暮霭沉沉,如今雨落依旧,只是到底天色初晓,晨曦渺渺。


远在一边静坐的弄玉见卫庄紫女皆是无言,心下叹惋,尘埃已落定,再无他法,不相告又能如何?遂抿唇轻言:“已过去三日有余。”


张良五指蜷缩,扣进掌心,张口似要说什么,最终还是沉默,六魂恐咒他也略有耳闻,若没有料错,今日便是大限之期了。


“我欲饯别,却跨不过这沃土千里,这般,便于高楼把酒相对,也不枉我与韩兄相识相知一场。”张良轻整衣装,行了个礼,便辞别了众人。


帘幕无重数,相织如锦,落地生烟。卫庄没有再做劝阻,目光穿过飞檐楼宇,不知飘向了何方。


“你曾说,想看看他属于哪一种失败者,如今可有答案了。”紫女抱胸立于一侧,眼睑下的繁复花纹,似乎被雨水冲淡了些,连着她的语气,都飘忽的捉摸不定。


“他的答案,远不止如此。”‘


『二』


身子犹如浮萍,起起落落了几遭,终是止住了势头,韩非自知已然狐死首丘,不由对这真实的感知疑窦丛生。


直至彻底降落,韩非方被解除了禁制,缓缓睁开了眸子,映入眼帘的是缭绕的云雾,不似仙境,反而阴森可怖,仿佛身处兵荒马乱之中,空气里弥漫着的满是血腥味道。


四周皆是青面獠牙的青铜像,错落有致,栩栩如生。


韩非抬头看向正前方,一台高至腰身的石桌,桌上规整地摆放着笔砚竹简,桌后坐着一黑衣的男子,无半分点缀,似与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已是一体。


男子两侧立着两女一男,看起来年纪不大,纯色衣饰不染脂粉,此时迎着韩非的目光盯着他瞧了瞧,眼中有着自以为藏的妥帖的好奇。


“你可知自己到了何处?”黑衣男子忽的开了口,声音清冷。


“想来是阴曹地府吧。”韩非不以为惧,话中反而有了笑意,无怪他心中新奇,原以为浮世数载,一朝作别便是万事皆休,不曾想却还有这番际遇。


两女中有一人着红裳,见他怡然自得,不由平添几分好奇,先黑衣男子开了口:“你倒是个奇人,凡人来至此,皆会受心中牵引,身陷幻觉,回到最恐惧的地方,单单你却未受影响,我翻阅你生前事,知你中了咒术,说是惨死牢狱亦不过分,为何……”


韩非听罢微怔,顿了片刻复又笑道:“非乃俗人,却知天行有常,生死富贵不过顺势而为,如今求仁得仁,有何怨之?有何虑之?”


红衣女子不再言语,只若有所思地望着他,一般人到了此地早已吓得肝胆俱裂,她便负责将此人一生所做卑劣之事细细道来,待人求饶认罪时便依着今世的罪责,安排投胎轮回。


此时面前的紫衣公子,却与旁人不同,于是寻常做法便也再进行不下去。


“判官,你且将人带下去罢。”黑衣男子摆了摆手,他心知此人不凡,怕是生前功德堆山汇海,对于流芳千古的人物,饶是他,也不敢怠慢。


被称为判官的红衣女子已当职百年,听他这么说心下当即了然,欠了欠身子,应了声:“是,阎王大人。”


说罢走下高台,冲韩非做了个虚请的姿势——
“公子,请。”


韩非承了礼,对上位的人颔首示意,便随判官退了出去。


出了肃静的地府,眼前便豁然开朗,两人顺着忘川走着,彼岸花摇曳生姿,似是点燃了漫天烟火,妖娆而又孤决。


“公子在想什么?”判官见他在出神,低垂的眸中有化不开的薄云笼罩,不由出声询问。


韩非自微微的恍惚中回过神,收了思绪笑着答道:“前尘如梦,忽忆起家中后院还埋着一坛杏花白,未来得及邀故人酩酊一场,却是可惜了。”说罢顿了顿,“此去可是投胎轮回路?”


判官见他如此,心下略有不忍,犹豫稍许,方弯了眉眼,语气不无慰藉:“公子福禄深厚,转世亦非寻常人家,所以须得逗留两日,待有显贵人家求子,便是公子辞别之时。”


“听姑娘这般说来,前世今生岂非就隔了两三日,迎面而来擦肩而过,皆可能为故人?”韩非心道,若是这般,下一世的他会不会因缘际会再与他们重逢在新郑街头,笑言今年花开好,可否邀君共赏?


只是垂髫稚子出此语,大抵会被卫庄兄无视个干净。子房的话,或可窥见几分旧人身影,只是云魄雨魂,最后也只是轻叹此子玲珑了罢。


“公子博闻强识,竟不知这黄泉一日地上十年么?”判官袖口遮唇,浅笑着摇了摇头。


韩非怔住,沉默良久复又嗟叹:“倒是非奢望了。如此说来,非要等候的是……人间的二十载么。”

话音未落,隐有念头自平静无波的心湖滋生,搅乱思绪。


判官点头,言语间二人已至孟婆处,白发老妪精神抖擞,正专心致志地调制着汤药,听见说话声抬头望了一眼,自硕大的瓦罐中舀出一碗浅青色的汤汁,置于案前,便又自顾自的忙去了,似是已见惯往来人间客,既不热情,也算不得冷淡。


韩非心知这就是奇闻怪志中所提及的孟婆汤,饮下后前尘往事便尽数作古,想想也是解脱,只是到底还是有些放不下,不愿就这般大梦一场。


“判官大人,非有一不情之请,不知是否曾有先例,可效仿一二。”韩非停下步子,忽的郑重作了个揖,躬着身子恳请道。


“公子何意?”判官不解。


“依姑娘之言,非要在此等候两日,这两日,即是人家二十载,”韩非似是已然深思熟虑,言语之间不无坚定,“非曾与一人有言,他若备酒以待,我定依约而来,只是到底未能践行,君子重诺,无信不立,遂……此间苦等轮回的年岁,非欲与之为伴,此番,可消心中惭愧几分。”


判官惊了一惊,眉头微皱,上上下下又打量了韩非一遍,之后有些吞吞吐吐起来——
“公子直言相问,我亦不愿有所隐瞒,公子所求却有一法,不过……”


韩非本也未抱太大希望,只是心底还存在着点希冀,不曾想判官却是肯定了这个听来荒诞的想法,竟真的有这样的机会,让他可以看一看,看一看他们过得好不好,思及此心下恍然,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


见判官欲言又止,似有疑虑,韩非亦心知必是代价过于巨大,不然也不会成为不为人知的秘法。


“不过你今生魂魄逗留人世多少时日,转世后一生的长短便会缩短多少时日。”


阴凉的风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吹来,吹得忘川河面波纹层叠,吹得彼岸花落红满地,吹得紫衣公子俊朗的面容也模糊了起来。


换言之,你是否愿意以鲜活生命,来兑换成为感觉不到光与风,闻不到花香食不得佳酿,无所依无人知的存在。


多少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可以不顾一切,最后在代价前踟蹰,望而却步。


“这倒公平。”韩非却是笑了。


判官没有料到他短暂的沉默后说出这样一句来,张口似是想劝,末了微微叹了口气:“此法其实有益于地府,转世后缩减的时日由我等回收,凝结成珠,对于修为提升大有裨益,只是鲜有人愿如此,公子又是何苦?”


“姑娘无需叹惋,此间悲喜,是砒霜或是蜜糖,非皆甘之如饴。”


判官见他心意已决,便也不再多说什么,只抬手将孟婆备下的浅青汤水倒入了忘川,方提了声调,冲不远处的孟婆说道:“孟婆,这位公子欲返人间,你且调制些‘无归’吧。”


孟婆听罢平静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丝惊疑,随后回到罐子前动作熟稔地调配起来。
不多时便端着一碗浅紫色汤水到了两人面前,轻轻置于韩非掌心。


“此汤名为无归,公子饮下,即可顺着此桥直走,尽头便是人间了。”孟婆佝偻着身子立在韩非面前,似是又想起了什么,“公子打人间到此地,已经一日有余了。”


韩非一怔,随即了然,世上无他十年了,只是,细想来总还不晚,他还有漫长的时光,至少可以看到黄土白骨之后的三十年,是怎样的山河风光,故人又是何种灵秀无双。


“非,在此谢过。”韩非望着掌中的汤水,露出一抹极其明艳的笑容来,不同于之前的礼貌疏离,极暖,看的人恍惚。


将无归一饮而尽后,韩非冲判官躬身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,方提步随孟婆向石桥走去。


“公子福禄深厚,此行必有所得。老身便送公子到这边了。”


“劳烦。”


韩非甫一踏上石桥,便觉眼前浮云遮眼,恍若在半空中,未反应过来,便是一个虚空,身子直直坠去,耳边似有风往来穿梭。


“今年桃花开得极好。”忽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

『三』


韩非缓缓睁开眸子,待适应了眼前的明亮,便下意识地去寻声音源头,这时才发觉,自己竟是坐在一棵繁盛桃花树的枝桠上,背倚着树干,眼前花团锦簇,砌粉成云。


并非虚言,确实是开得极好。


视线下移,韩非望见一儒雅男子立于清风落花中,青白为底,深紫为边,普普通通的儒家衣饰,却让他穿出几分与众不同的风姿来。


韩非怔怔地望着他,一时恍如隔世,眼前人容颜已改,连带着气质也变了三分,只是那双眼睛,却在沧海桑田之后,犹若夜幕下的幽然灯火,照亮了漫漫前路,温暖了四肢百骸。


他们确实只是好久未见,于韩非而言,韩宫辞别,只身入秦仍宛若昨日,他甚至记得青衫少年眼底愁深似海,记得他勉强勾起的嘴角的弧度。


记得那句珍重无比的——
“望君早归。”


韩非被桃花埋了七七八八,影影绰绰地遮挡着完整视线,他也并不在意,只透过花间隙,笑望着树下人。


“子房啊子房,你着这一身,真真当得起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之语。”韩非心道。


人间地府走了一遭,此时最为眷恋的,却是此刻的静谧,他于不远之处凝望记忆中的少年,满腹话语都消弥,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不知不觉已是三生有幸。


张良低首轻轻抚落臂上的花瓣,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弧度,他并不十分喜爱桃花,君子如菊如兰,皆比这桃花多三分高雅,尘世的颜色沾染过多,总是惹得人失了偏爱。


只是今日晨起,忽听得谁在喧哗,道后院的桃花开得极其绚丽,这树每年都是稀稀落落,实在是不显眼,今年却是不同以往,像是引来了花仙似的,开得肆意。


张良听罢拾卷的手微微停滞,这棵不显眼的桃树乃是韩非当年求学时所植,孤零零地立于后院,虽开的寂寥,却从未有人想过将它移除,有一些人,仿佛是自欺欺人般,在试图留住些什么。


张良望着几步之外的桃花树,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笑意深了些许,随即摇了摇头。


他所有的冲动都已在多年前的雨夜消失殆尽,自此再不曾知慌乱无措与失魂落魄是何种滋味,只是如今却忆起那人一身紫衣,桃花眸顾盼生姿,再看这满目繁花,心底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欢喜。


只是这欢喜还未生出几分,却又骤然清醒,知往事已不可追,只由得它挣扎而后湮灭。


韩非见他似喜似忧,却偏偏都笼在眉间,不着痕迹,心头一时难言思绪,想他终究还是尝遍了人世浮沉,学会了不形于色。


风紧了些,落花如蝶,零落成泥,张良忽的提步,离桃树又近了几分,似沉湎于一场绮丽的梦中,缓缓抬起了手,不偏不倚在韩非面前停下。


桃花树本就低矮,韩非离地面也左右不过一成年男子身长,此时见他此动作一时怔在了当处,呼吸一滞,明知不可能,却在那刹那虔诚地信奉神袛,只愿眼前人看得见自己。


花瓣落在张良纤弱无骨的掌心,韩非终是回了神,悠长的叹息从唇齿间溢出,下一刻却又突然释怀,望着微微抬眸以手接花的张良轻笑起来,笑罢忽俯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,手掌交叠,树下人却再无法感知分毫。


“子房来得正巧,我正不知如何下去,可见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的。”韩非轻声低语,借势撑着张良的手,从枝干上轻跃而下。


他已是魂魄,自不会如同在世之时般弱不经风,想想嗜酒是他对自己那副糟糕身子做过最出格的事,打小爬墙上树,于他而言都是想不都不敢想的事情,不想入了轮回,却圆了梦。


韩非整了衣饰,抬眸见张良似也回了思绪,任由花瓣自指间滑落,终是收回了手,轻拢袖中,缓缓地转了身。


韩非也不言语,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,此时才注意到四周亭台楼阁异常熟悉,打量了一圈后心下了然。


兜兜转转,竟是回到了小圣贤庄。


“三师公早。”迎面而来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嬉闹,看见张良过来,顿时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行了师礼。


张良点点头,轻声开了口:“且去吧。”


韩非在一边瞧着,目光温柔,思绪飘过层层叠叠的岁月,回到某个香尘纷扬的午后,他立于窗边,含着三分玩笑三分真挚道——


“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去桑海读书。”


余下两分予春光,两分予流水。


张良步伐轻缓,一路且走且停终是到了住处,他所住之处甚是偏远安静,院中种着零零散散十来株竹子,清雅之气扑面而来。


张良觉得今日似有不同,虽仍孑然一身,穿过楼阁朱门,行至连桥清泉,却忽觉得安心,就好像……


好像什么呢?张良暗自苦笑,自己越发糊涂了,再冗长的梦境,到了此时也该醒了。


韩非自打进了庭院,便开始四处闲逛,只是张良住处委实是简洁到了极点,不多时便已看了个大概,余光忽瞥到竹影下置着一方棋盘,眉峰一挑,自顾自的地行至一侧撩起衣摆坐了下来。


未来得及正坐,便觉眼前阴影渐浓,抬眸却见张良竟是坐在了另一端,双指缓缓自棋皿中带出一白子。


韩非嘴角有了笑意,心道这人莫不是自己七魂六魄中的一脉,若非如此,怎地如此知他所求所想。


张良携白子先行,复又从对面的棋皿中拾得黑子,似是要同自己对弈,却又迟迟未落子。


韩非以指关节轻扣下巴,稍作思索后指了棋盘中的一处,口中念念有词:“当落此处为妙。”


话音未落,黑子已恰如其分地落在了他指尖方向。


韩非微微点头,目光不无赞许,若说十年前的张良只是聪慧过人,波橘云诡的博弈对峙中仍需他前方指引,那如今的张良则可以算得上独当一面了,较之他也毫不逊色,甚至可以说是青出于蓝。


张良思忖着落下白子,又以黑子堵截,落子叮咚,清脆作响,混着竹香,颇为安好。


韩非倒也玩得不亦乐乎,张良每一颗黑子都下的甚合他心意,他便自顾自的指着棋盘,口中念叨个不停——


“那我便下此处,看你如何救?”


“这一子极妙,子房倒真把我难住了。”


“看你是折身回救还是继续攻城掠地。”


“唔……”


乍一看,倒真有几分对弈的意思,韩非支着下巴,闲散地看着棋局,眸中的思绪却越发幽深,若世间有一人,与你神魂契合至此,他之所想你之所谋,别无二致,你却连一句此生幸遇君都无法传达……


此间冷暖,唯己知罢。


一局棋下了许久,愈是后期愈每子思量,韩非开始还在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棋局,想着走势,随着时间推移,却越发困倦起来,他这生生死死走了一遭,确实是耗费了太多心神,此时故人在前,清风在畔,便由着自己伏在棋案上坠入梦乡。


一个光怪陆离的梦。


似是在一片火光之中,满身皆是灼伤的疼痛,断壁残垣之中,却见粉衣女子泪流满面,酒樽自指尖坠落,溅起波澜水花。


韩非心中钝痛,张开口遥遥唤道:“红莲,来哥哥这边。”

却发不出声音,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,只能承受。


眼前场景忽然流转,白发男子出现在视线,鲜血自那把闻名遐迩的鲨齿剑冉冉滑落,火光下他的面容冷漠的可怕,眸底却有丝丝缕缕无人可察的痛楚。


宫殿巍峨,在强烈的杀气笼罩之下却犹如巨大的棺椁,即将被掩埋,即将被遗忘,即将成为过去。


韩非黯然不语,此处他自是知道是何地,他于此处长大,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堆砌着他的理想,也埋葬着他的愿景。


此时故国已倾,他穷极一生所追寻的,都已是昨日晨风。


火光渐暗,韩非再睁开眼时,眼前却是自己的公子府邸,仍是旧时模样的张良一手持纸伞,一手牵马缰,身上背着并不厚重的行囊,静静地立在院中,站了许久,久到让人恍惚觉得他似乎也是这公子府的一部分,与青翠的竹,鲜妍的花无二。


他却忽的自清平一侧取下一壶酒,斟满了两杯,一杯自己仰头饮尽,一杯风中倾洒。


“自兄去秦已过数载,良每每于念兄之时备酒一杯,却未曾见君至,如今良将去,恐不能再守着此诺,瑾以此杯,辞别韩兄。”


韩非张嘴似想说什么,最后却只黯然无言。


眼前的少年长身玉立,目光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,仿佛透过虚无的穿叶风看到了记忆中的兄长,于是嘴角便抿起了清浅的弧度。


“良此行将去桑海,常闻韩兄言及小圣贤庄,语气多是怀念,想来对于良,也是最好的归宿,希望此行多有获益,如此方可与兄长比肩。”


张良似是完成了最后的告别,话音落下稍作沉默,便牵着马转身离去,阳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打在地上,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寂寥与坚定。


韩非立于原地,望着眼前人的背影渐行渐远,慢慢变成一个模糊的点,心下怔然,伸出手想说些什么,却触碰到铺天盖地的白,恍惚间已从梦中醒来。


睁开眸子看见的面容和梦中人的模样几无不同,一时间韩非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,略带混沌地低头看了眼棋盘,发现仍是入睡前的落子。


此时旭日高挂,暖意氤氲,想来已近午日,只想小憩一会儿,不曾想睡了这么久,张良竟也这般一直在对面静坐着,一副等人落子的模样。


韩非心中一动,不由自主地开口道:“子房在这等我做什么,去忙自己的就好,这棋有空再下便是。”


话音落下胸口却是猛然钝痛,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,他一直不自觉的忽略,一直自顾自的沉浸在重逢的欢喜中。


此时下意识的开口,落地无声,凄清的风在意识中沉淀,让他一瞬间被巨大的失落与悲凉笼罩。


他听不到的,自己说到底不过是孤魂野鬼罢了。


念及此,忽觉冷了几分。


“三师公今个怎么下了这么久的棋?这儿湿寒,还是早些回房吧。”子洛吃过午饭来找张良请教些问题,本来还担心是否打扰到他休息,不曾想进门却看到他正独自一人坐在阴凉处,望着棋盘出神。


张良如梦初醒,将指尖自黑子棋皿抽出,缓缓起了身,转过头轻声问:“找我何事?”


子洛本来确实有事,只是此时见张良精神不济,眉间笼罩着解不开的愁绪,便摇了摇头,笑道:“路过三师公这边,想着来问个安。”说罢便行了个礼,“那学生就先告辞了。”


张良点点头,心知不是如此却也不愿深究,因为他今天确实是累的很了,抬手欲收起棋盘,却愣在了当地,那枚本未落下的黑子此时稳稳当当地置于战局之中,黑白子的厮杀因这一子局势顿明。


心跳骤然一快,之后却又叹了口气,心想自己真是倦极,连何时落了子都已记不起。


韩非此时却是呼吸一重,他之前只是被强烈的失落感攫取了心神,不愿就此向命运俯首称臣,便不死心地去取棋皿中的黑子。


一次又一次,棋子已在指间却无法提起分毫。


光亮一点点湮灭,韩非感觉自己的心也在缓缓下沉,就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,盖棺定论之时,黑子忽然移动了些许。


下一刻,韩非竟真的这般取出了黑子,轻轻落在了棋盘之上。


一时错愕有之,惊喜有之,心头思绪纷杂,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漩涡,让韩非头脑之中一片空白。


“公子福禄深厚,此行必有所得。”神思清明些许后,隐隐约约记起临别时孟婆之语,韩非忽有所悟。


张良收拾了棋盘,缓缓起身,朝主屋方向走去。忽然身后清风微起,竹叶作响,不由停步房门前,转身望去。


仍旧是空无一人的院落,十来株竹子相映成趣。


“总不会是相思成疾罢。”


似是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惹笑,张良轻叹了口气,愁绪也轻了几分。
“如此岂不是无药可医。”


思及此,便真笑了,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,如三月缱绻的春风,带着落花的芬芳。


『四』


开始习惯,习惯自言自语,习惯形影不离,韩非觉得,如此相伴,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


只是昙花总是一现,美好终究易碎。


桑海的街上来往商客络绎不绝,张良隐在人群中,望着绝尘而去的秦国兵马微微蹙眉,近日桑海的陌生面孔渐多,衣着打扮皆不是当地人,与此同时军队调动也很是频繁。


空气中满是风雨欲来之势。


被人群簇拥着的张良自秦军蹄下之尘回过神时,发现正立于一摊前,侧首一看,扬起的布幡上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——神机妙算。


摊后的人满脸期许,目不转睛地望着张良,一时让他无法抽身离开。
“老人家可以算什么?”


那人一见张良有此意,当即喜笑颜开,胸有成竹地说道:“什么都可以算,先生要算什么?”


张良闻言稍作沉思,复又开口道:“老人家最擅长什么?”

虽然心中并不信这个,只是此时既然应了,便少不得配合。


这算命的瞧张良年纪不大,行为举止落落大方,绝不是一般人家,功名富贵必非所求,心念一动便开了口:“若说所长,那当是缘一字,不过我这缘却不只是姻缘,有所交集牵绊,皆可算作缘。”


张良心中颇为无奈,却也顺着他道:“那便算这个吧。”


一旁的韩非早已笑起来,难得见张良为难成这个模样,倒也新奇。


“那请先生写下一字。”


张良接过笔,略一思索,便落了墨,韩非歪过头一看,是一个“清”字,不由也暗自思忖起字中真意来。


这人默然不语,望着布帛上的字思索良久,而后点点头,目光灼灼,胸有成竹地缓缓开了口:“清左右拆开即为水与青,青青子衿悠悠我心,这青亦可作身上衣解,水则为泣,引而为悲,合之则是青衣公子心中之苦,至今不绝。”男子须发皆白,却是十分精神,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,话中无半分犹疑。


张良一怔,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。


“而这清上下拆开,青上部为丰去尾,丰为丰收完满,缺失可见抱憾,而这丰左右拆之即为非,下部为月,左侧为水,又可解为酒,有月有酒,皆与上部非字有关。”


张良终是有些许惊诧,不曾想这人竟有如此能耐,一时收了多余思绪,仔细听他娓娓道来。


“只是这非却到底不是非,而是去了尾的丰,若我没有料错,非字左右已合,无路可走,可是再无机会重逢了?”老人叹了口气,似是可惜,“到底是命啊。”


张良的衣摆被风吹起了些,他只是记起那日韩非笑说清可作青,这青便是他了,便写下此字,不曾想却被他人由一字窥见平生。


“总而言之,先生最大的缘,是一个喜以酒邀月之人,只是命途不济,难得完满,而先生也未曾忘怀,忧思至今。”


张良望着老人,目光中略带考量,见他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,不仅没有半分世外高人该有的遗世独立,反而与初见时无二,满是世俗营生的气息。


“老人家慧眼如炬,令人敬佩。”

张良虽知此人不简单,却也不再多做揣摩,世道纷乱如此,没有一技傍身,如何存活,那些或真或假的外在伪装,又何必戳破。


韩非却已经望了张良许久,他一生中最大的牵绊竟是自己么,他是不信算命之说,只是张良从头到尾未曾反驳,最后一句“慧眼如炬”倒是默认之意。


子房啊子房,你到底想让我亏欠你多少呢?


眼前人已非记忆中的少年,举手投足自有风骨,他是儒家受人敬仰的三师公,是七国最聪明的头脑。


有些东西似乎已随时间泛白,有些却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一成不变。


换了衣衫,变了模样,经了风霜,他却一直是子房,不是他人眼中惊才绝绝的子房,是陪伴他漫步过无尽长夜的子房。


张良又逗留了片刻,同老人言谈了几句,方折身回小圣贤庄。


在老人面前一直淡然自若的张良,此时目光沉沉,似有不化的霜雪,他极少提及韩非,他人口中他们是可以一句带过的挚友。


在方寸之地,韩非究竟占据了几分,有时连他都茫然不觉,此时被一字参破,却仿佛醍醐灌顶,沉寂已久的疼痛感在胸口蔓延,如同顽疾,终不得痊愈。


略有些恍惚的张良就这般沿着街走着,往来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,和着谁家孩子的嬉笑倒也祥和安宁。


忽然耳边传来喧嚣,交织着马蹄纷沓与人群的惊呼,对危险的感知让张良神思顿时清明了一些,抬眸发现迎面而来的是一匹疾驰的骏马,眨眼间已在眼前。


张良武功不低,虽马匹来势汹汹,但于他而言以轻功躲开亦非难事,只是运气刹那,手忽然被拉住,而后一股不大不小的力将他往街边拉了一下,堪堪躲过前扬的马蹄。


还未站定,张良便猝然转身,只来得及瞥到一抹一闪而逝的紫色衣角,再待看分明,却早已无处可寻,世上无人能有如此速度,即使盗跖与白凤也难望其项背。


更像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幻觉,或是画地为牢的虚假梦境。


张良站在迎面而来,又擦肩而过的人流之中,仿佛是卸下了厚重的盔甲,不再百毒不侵,也无法刀枪不入,甚至连维持平日的淡然也不能,单薄脆弱的令人心惊,他只缓缓抬起了手,目光轻柔地落在上面。


是错觉吗,那一刹那他嗅到了熟悉气息,几分酒的甘醇,几分花的清新,几分公子府独有的沉香。


是错觉吧。天地虽大,却早已无一处可寻他,无一处心之安处,无一人待他褪尽风尘洗净铅华,归田卸甲。


张良垂下眸子,嘴角的笑容破碎得不成样子,直到此时,他才不得不承认——


他是真的,很想念韩非。


手指微蜷,终是缓缓握紧,风在衣袖口打了个旋,张良稍稍回神,压下心头思绪,终是提步继续前行。


回到自己的院落后,张良便去了桃花树处,自己的生活似乎从那日来此之后便有些截然不同起来,若是细说哪边不同,他却也说不出。


只是望着纷纷扬扬的落花,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种种,却忽的清晰。


他以往极少安眠,浅浅的睡意一触即碎,时岁一久倒也习以为常,只是不知何时起,他却夜夜得了好梦,每每睁眼时已是晨光初透。


这种安心的感觉,算是阔别已久。


偶尔半睡半醒间似看见模糊的紫色衣角翻飞,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低语,一点一点落在他心头,他却只当是梦,兀自屏息凝神,怕惊扰了眼前人,化作南飞雁消失不见。


又或是似有若无的酒香萦绕,无处可寻,却偏偏清晰异常。


“我自与你同在。”故人音容宛若昨日,语气清浅,却又坚定得毋庸置疑,恍惚间仿佛看到他穿过时光洪流,再次出现在眼前,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。


“好。”张良嘴角微微漾开一缕笑意,十年前司寇府辞行,他将承诺掩埋,从此孤注一掷,孑然一身。


如今翻开旧时书卷,却发觉希冀从未湮没,原来他自始至终,一直在等,在等故事中的未归人。


回来后韩非发觉张良有些神思恍惚,不多时便自顾自的出了房门,韩非自知贸然出手确实欠缺考虑,只是当时电光火石之间,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然代他做出了选择。


他没有与张良同行,而是留在了房间内,化形耗费心力,疲倦感席卷而来,身子一沾木椅,便不由自主地伏在书案前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

“公子。”迷蒙间似乎有人在轻唤,韩非睫毛微颤,缓缓睁开了眸子,入目便是通透的红,韩非自是记得,此人是地府的判官。


“出了什么事,判官大人?”心下隐隐有不安滋生,若无大事,判官定不会这般来寻他亲自告知,只是无论是怎样的命运轮转,于他而言,都已无所忧惧。


判官略一犹豫,随即缓缓开了口:“人间有福禄深厚者求子,所以公子的转世轮回须得提前了。”


韩非呼吸一滞,复又笑着点了点头,面色坦然,平静的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,判官立于他身侧不远处,心下叹惋,面前人似是在一瞬间失了所有生机,仿佛是一朵花的瞬间颓败,却又在下一刻收敛于无形,那深不见底的悲切,竟只存在了一息。


“还剩多久?”韩非微微侧过身子,像是堆疾难医的病人,在等待最后的通碟。


“七日。人间七日。”


韩非袖中的手微微收紧,眉宇间终是不可避免地笼罩起厚重的阴云,仿佛是大雨将至。


“多谢大人不辞辛苦,前来相告,非还有一事,想向大人求解。”将心头思绪收拾殆尽,韩非忽忆起一件久思不得解的事情。


判官点点头,示意他直言相问即可。


“非曾多次机缘巧合,化为肉身,不知……”韩非欲言又止,望向判官的目光略带疑惑。


判官听闻怔然,许久才回了神,她亦不曾料到,竟真的有人可以挣脱阴阳有别的桎梏,凭借强大的意念,将魂魄于天地间流转,铸就还阳之况。


看向韩非的视线便又多了几分考量。


“公子是说,曾经真实接触过这世间人或物?”眼见韩非点头确认,判官叹了口气,“公子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奇人了,确实存在这种可能,不过并不能长久。 ”


“而且会消耗气力,对魂体多有伤害。”判官顿了顿,末了不等韩非开口相问,便给了答案,“会导致公子转世之后体弱多病。”


韩非听罢倒先笑起来,随后又摇了摇头,叹道:“倒像是拆了东墙补西墙,为了下辈子,自己似乎也不应该再这么糟践身子,只是……”


判官虽与韩非接触不算多,但对他的举止言谈心有好感,此时见他沉湎其中,心下不忍,这一遭,说到底如同大梦一场,醒来无痕,何必为这虚幻,舍弃大好前景。


“公子三思,这般交换,真的值得吗?”


值得吗?


这个问题,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。


“或许于大人看来,这是一场得不偿失的不对等交换,却不知于在下而言,是多么值得感激涕零的馈赠。”


判官见他话音未落,已满是笑意地望向门外,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映入眼帘的便是翻飞的紫色衣边。


那人手里端着书简,走得缓慢而又轻巧,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惊慌,花开叶落,一切都刚刚好。


他走进来,将书简放置在桌案上,目光忽的落在另一边的坐席上,停顿许久,似是在打量什么,一刹那判官甚至以为他看到了在对面静坐的韩非,他却又转过身,竟是从袖中取出一支桃花来,轻置在书简一侧。


韩非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,眸中有光点闪烁,他自然记得,曾几何时,无酒不欢的他与张良廊下的交谈。


彼时他无比哀怨地望着正在摇头的张良,口中念叨个不停:“如今春意正好,我们好不容易忙里偷闲,得以在此翻阅书卷聆听先贤教诲,如今书香已备,尚缺一香才算完美,子房以为何?”


张良见他说得冠冕堂皇,只是想小酌几杯,心下哭笑不得,只是韩非身体每况愈下,再经不得糟蹋,他既领了这个督促韩非的差事,执行起来也是兢兢业业。


正欲开口婉言拒绝,张良的目光偶然落在了不远处的桃花树上,心中有了主意 。


“韩兄且稍等,”张良边说边起了身,三步并作两步,竟是摘了花枝回来,轻轻放在韩非面前,自己方又席地而坐,“书香已备,花香已得,二香在侧,韩兄以为何?”


韩非摇头晃脑笑起来,末了还拍了拍手,似是称赞又似感叹地开了口——
“子房啊子房,我呀,还真是输给你了。”


此时韩非再见这“二香”,整颗心都酸涩异常,他抬起头望向眼前温文如玉的儒家三师公,似笑非笑地说道:“你总是拿这搪塞我,可知我府邸的桃花树因这缘故都只剩下了枝干,如今又要祸害小圣贤庄的花树了吗?”


判官见他这样自顾自的交谈,不由也有一些心酸,只是宿命如此,再无它法。


刚想开口劝慰,却看见韩非对面的人微微勾起嘴角,缓缓开了口:“这枝是从你在小圣贤庄所植的桃树所摘,左右没有祸害到他人。”


细细辨别,话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,仿佛是算计得逞之后的开怀。


韩非扶额,选择投降,对于张良,他也算是无计可施,不管是曾经不谙世事的青衣少年,还是当下足智多谋的紫衫儒生。


判官几乎是在一刹那理解了韩非,如果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人,大概任谁都无法不辞而别。


只是,是幸事,也是悲哀。


因为走完这条路,终究要回到两个世界。


『五』


韩非本来打算安稳地度过余下七日,他已经没有太多挂念之事,在初到小圣贤庄不久,就听到了红莲和卫庄的消息。


卫庄虽然看起来冷酷无情,但红莲跟着他,韩非无比放心,再没有一个地方比他身边更安全。


只是到了第二日晚,韩非自张良身上感知到了与众不同的气息,他忽然意识到,或许他很快就可以目睹故人重聚。


到时候,是该远远旁观,还是以余下时日作注,耗费全部心力,与他们郑重作别?


韩非轻轻摇了摇头,这个问题,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答案罢。


夜色渐深,隐隐有虫鸣传来,张良已睡得安稳,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,约莫是做了好梦。


韩非立于床前望了许久,忽然觉得人之将离,有些无伤大雅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,这般想着,他便蹑手蹑脚地坐在床边,脱下靴子,轻轻合衣躺在了张良一侧。


他们肩膀相触,韩非转过脸就可以看到张良近在咫尺的下颔线以及光滑的脖颈。


“总觉得有千言无语须得与你说,所以孤注一掷地饮下无归,重返人间,但到了你面前,又觉得无从说起,于是放任自己这般悠然地度过了这些时日,如今到了告别之时,总该与你说些道别的话,方不负此行。”


“子房……”


韩非怔怔地看着头顶如墨的虚空,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又戛然而止,心却一下一下痛起来,密密麻麻地针扎一般。


“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。”


韩非卸下平日玩世不恭的外壳,连无时不在的笑容也消失无形,剩下的只有蔓延无尽的眷恋与哀伤。


“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。”他低声呢喃,仿佛是在对张良说,又好似在自言自语,一字一顿,轻飘飘的没有着落。


睡梦中的张良像是感知到了什么,眉头微微皱起,胸口起伏不定,呼吸渐渐急促,似被噩梦缠身,恍惚间感觉是谁的手覆在他的手背,难言的心悸一刹那消弥,取而代之的是暖意融融。


“望君安好。”


隐隐约约,像是梦中的呓语,张良想听分明,却寻不到声音的来处。


当年他道望君早归,君终究无归。
如今听闻望君安好,他当如何安好?


或是因为手上的温度,张良之后睡得都很安稳,一梦氤氲到天明。


“三师公好。”路上遇到许多学生,皆是礼貌万分地躬身行礼。


韩非跟在他身侧,驻足少顷,看了看小圣贤庄,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,生前身后,他最美好的记忆都与之相关,他珍惜并且感激。


如今他只愿此地能为张良遮风挡雨,让他少染些尘世风霜,多一些岁月安稳。


即将到达目的地时韩非离开了张良,他心知自己最多维持一小会儿,而这不仅会耗尽余下在人间的时日,还会导致他转世后身体带疾,他无怨无悔,只是……却不知当如何面对故人。


在路边的酒肆买了壶酒,韩非晃着酒壶,向一场梦境迈去。


已是春末,空气中带着些许凉意,叶随风落,韩非停步,抬眸看向不远处的人,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,三人也缓缓转了身。


他的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紫边衣衫的人身上,缓缓勾起了嘴角,眼中倒映的是对面人仿佛积压了千重山的眉宇,一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。


“哥……哥哥?”最先出声的是赤练,她眼中有不可置信,亦有掩盖不了的疼痛。


一瞬间思绪万千,即将踏出的步子定在了原地,如今的自己该如何面对哥哥,该如何诉说国破家亡诉说自己的面目全非?


太多话语如鲠在喉,太多情绪无处安放,如今她已非曾经悲喜昭然的韩宫明珠,再也学不会往昔的放纵,于是最后只剩下的断断续续的称谓。


韩非却是先上前一步,一如既往的宠溺语气:“变漂亮了。”


赤练却不知,在韩非心中,她永远是最可爱美好的公主,是云间撒下的光芒,不管世事如何流转,终将一如最初。


“你嘛,没什么变化,还是这么冷冰冰的。”韩非侧过身看向卫庄,不同于一般人对卫庄的敬畏,而是记忆中玩笑的口吻。


“虚虚实实,幻梦之境。”卫庄面容依旧冷峻,多少情绪起伏都被掩埋在心中,无人可察。


韩非轻轻叹了口气,径直走向崖边围栏前,风吹起他紫色的发带,扬起略带寂寥的弧度。


“天命难违,还是人定胜天……以前我一直在想,在命运面前,人的力量能改变多少。”


赤练终是忍不住向前两步,她想给血脉相连的亲人些许温暖,却又觉得那么近又那么远,似乎她触碰到韩非的瞬间,便是梦醒的时刻。


末了也只能站在他一步之外,忍着胸口骤然发作的疼痛,望着他的背影郑重无比地说道:“哥哥,你已经改变了许多。”


韩非没有转身,语气似有自嘲:“还不够。”


“这不是你想要的世界?”


韩非仰头饮了一口壶中酒,话中满是豁达,“天下之事终有定数,只要尽力而为过,便没什么可遗憾。”说罢笑着转身,一扫之前的沉闷,“我回来,只是想看看故人了。”


至此,韩非再次看向立于一侧的张良,他从始至终如同失了言语,只静静地望着,如同要刻入骨血之中一般,浓厚的悲凉铺天盖地。


张良觉得有太多话想说,到了唇齿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,枉他书读千卷,育人子弟,枉他声名在外,未遇难事,如今脑中却只是一片混沌。


但是,如果是他的话,自己要说的想说的,即使未曾开口,他也是会知晓的吧。


毕竟,他是韩非,这世上再无一人如他一般了解自己。


韩非与张良隔着一人的距离相望,多少话语在目光流转间传达,最是无言,最是伤怀。


韩非感觉得到身体一点点变轻,知道已是诀别的时刻,心中没有焦灼没有痛苦,而是春暖花开般的祥和与宁静,他愿望已了,故人已见,再无奢求。


不多时,韩非终是化为纷纷扬扬的尘土,风起无痕。


张良感觉胸口骤然空了下来,他知道,这次是真的再见了。


“忽然想起子房你是不是还欠着我人情?”


“确有此事,韩兄想好了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韩兄直说无妨,良定竭尽全力。”


“几日后我便要启程入秦,若……若日后无缘同归,请子房……不要回头看。”


『后记』


魂归地府,转世轮回。


韩非端起孟婆汤,笑着道了句:“多谢”


“公子此行可有所得?”



“花开时节宜赏红,落花时节宜相逢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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