✦ 进忠死后穿进《延禧攻略》
✦ 可我怎么忍心,怎么甘心,将你交予未知的命运。
01
胸口的疼痛向四肢蔓延,染着血渍的钗子在眼前摇晃,像是笼上一层厚厚的雾水,隐约看到些许轮廓。
与此同时,脖间的绳索越勒越紧,窒息感伴随着充血的肿胀感一同袭来。
生命即将消逝殆尽,一切禁锢却忽的消散无痕。
进忠猛然睁开眼,日光落在眉睫,让他恍惚了刹那。
他抬起手,动作迟缓地覆上伤口位置,又在眼前张开,掌心空无一物。
那漫天的血色,似乎不曾存在过。
宽敞的中甬道四通八达,两侧红墙高耸,他的思绪还未清晰,呆呆地立于道路中央,周边是熟悉的景色,他日日见着,但又总觉得带着些奇异的陌生。
“哪来的奴才,没眼力介地挡了主子的路,该当何罪。”
忽然耳边响起尖锐的责骂声,进忠回了神,转过身,视线掠过发难的人,望向高高的鸾轿,却是张并不认得的面庞,斜倚着藤椅。
一时记不得是哪个宫里的,这般想着,下意识地退到边上,行了礼。
“奴才知罪。”
“算了,走吧。”那女子摆了摆手,并不计较,语气轻快,旺盛的生机扑面而来,不似平日所见的后宫嫔妃。
“是,令妃娘娘。”方才发话的太监收了势,回到了仪仗队伍中。
进忠本打算转身离开,却被那四个字定在了原地,片刻前那支扎进血肉的钗子,那些冷冰冰的话语,涌进了脑海。
「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死」
令妃……
他微微抬头,又望去一眼,陌生的脸庞,完全不同的气息,与他记忆中那个人截然不同。
耳畔风声浅浅,进忠恍惚间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里,还是身陷一幕戏。
不对,他应当是死了,人死不能复生。
那想必这便是死后要到的地界,只是为何没有青面獠牙的阴司,没有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?
进忠垂下眼睑,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。
02
虽是自由身,但也走不出这紫禁城,眼前之计,也只能先找个身份,用以傍身。
得益于多年汲汲营营的经验,虽是一个陌生的环境,倒不至于手忙脚乱,一切都与记忆中没有太大的不同。
进忠进入了内务府,被安排负责紫禁城一隅的洒扫清洁。
他已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活计,作为御前太监,地位并不低,手下人很多,各宫主子都会给几分薄面,客客气气。
回想起来,宫里需要他亲手侍奉的大概也只有皇帝。
不知想到了什么,进忠叹了口气,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——
还有嬿婉。
不过好在并不是什么太劳累的体力活,进忠也并非没吃过苦的,交待的事情完成得妥帖。
比起这些,最大的困难其实是休息,多年来他都有自己单独的庑房,如今忽然要和八九个人同住,对于他来说过于嘈杂,闹哄哄得令人厌烦。
深夜时分,翻来覆去难以入眠,终于还是起身下了床榻。
借着月光,进忠走到了花园的凉亭,夜色如水,让人的心平添了几分安宁。
他几乎要与这寂静融为一体,化成一座无魂的石头雕像。
“不知你现在过得如何。”他望着天边的银盘许久,忽然轻声道。
出了声又难免苦笑,如何又如何,一切早已与他无关了。
又或者他本该恨的,死在她手上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是恨的,只是恨之外,又有太多剪不断理不清的情感。
而如今莫名到了这个地方,过往种种都变得恍如隔世。
于是那份恨一遍一遍稀释后,只剩下怅惘。
“嘶——”胸口忽然泛起一阵刺骨的痛,进忠抖了一下,呼吸骤停,仿佛那道被钗子一下下戳出的狰狞的伤口又出现在自己身上,血流不止。
他用手去碰,衣料完好无损,想着自己大概是出现了幻觉。
下一刻却睁大了眼睛。
有什么画面铺展开来,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脑海。
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蜷缩在床角,大口大口地在喝着什么,而后开始大哭大笑,甚至拿头撞墙,脆弱的指甲在床板上用力地抠出一条条血迹。
进忠也疼得有些喘不过气,胸口像是被剜出一个洞。
他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,手紧紧地扣住石桌边缘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
约莫过了一刻钟,那痛感终于渐渐隐去,进忠倚着凉亭的柱子,缓慢地喘着气。
眸子中漆黑一片,有什么在翻腾着。
为何你会在那样的陋室,为何你衣衫褴褛,你的锦绣前程呢,你的雍容华贵呢。
这竟是你的结局吗。
在那画面出现的瞬间,进忠便认出那个状若疯魔的女子是魏嬿婉。
他甚至分不清那个瞬间是胸口的伤在痛,还是心在痛,才会让他几近昏厥。
“这种折磨,才真算有些在阴曹地府的感觉了。”
他苦中作乐地想。
03
那晚的痛疾并非偶然,接下来的时日他开始频繁地感受,每次发作时他依旧能看到魏嬿婉如今的处境,看到她一次次意识不清地饮用着毒药,而后又被灌入解药。
生不如死。
“以后好好干啊,令妃如今恩宠正盛,要不是皇上让给延禧宫再多增添些人手,哪有这机会!”
总管的声音打断了进忠的思绪,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。
“奴才谢过吴总管,以后定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。”
进忠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内务府风生水起,他脑子转得快,做事情也周到,得了吴总管高看,有意培养。
于是这次延禧宫要多加三个内侍,便安排了他过去。
延禧宫。
进忠站在牌匾下,微微挑眉,他对这个地方并无好感。
比起对永寿宫的熟稔,延禧宫作为继皇后住所,本能就让他生厌。
“愣着做什么,快进来啊,磨磨蹭蹭的!”穿着暗红色宫装的人站在院子里呵斥,倒没有真的苛责,“皇上新赏的栀子花送来了,正缺人手呢。”
“好的,明玉姐姐。”旁边的小太监率先笑着走上前去,“辛苦姐姐了。”
“嘴倒是甜。”明玉的视线越过他,看向紧跟着走过来的两个,在进忠身上停了停,有些惊讶,这人身上倒比吴总管还多了几分贵气,不像个粗使奴才。
进忠跟在后面,走到了花圃边上,栀子花开得明媚,香气怡人,一簇簇摆放得整齐。
“这可是娘娘最喜欢的花,都仔细些,弄坏了饶不了你们。”明玉又嘱咐了一通,才安心地向一旁走去,边走边又开了口。
“璎珞,这也太多了点吧,皇上怕不是把外面的栀子花全弄来了。”
进忠这才发觉,不远处树下的秋千上坐着个人,穿着浅灰色的衣饰,被身后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掩着。
魏璎珞,魏嬿婉。
他将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在心中念了一遍,不自觉的带上点笑。
还是嬿婉,好听许多。
“我哪知道啊,确实多了,感觉自己快被这香气腌入味了,”魏璎珞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秋千,“种着吧,保不齐哪天又被皇上拔去熏恭桶。”
这话明玉有些没法接,既不能说你乖些别惹皇上生气不就行了,也不能说皇上也真是有毛病,和你闹变扭干嘛逮着花糟蹋。
于是也不再说什么,绕到她后面,帮她推起了秋千。
进忠擦拭着花瓣上的灰尘,抚摸着那上面纤细娇嫩的脉络,想着这花确实极好,是一宫主位该喜欢的。
而那凌霄花,就远没有这般高雅,野蛮生长,独自挣扎,任由风吹雨打,他人轻视,也要不顾一切地向上爬。
若非如此,他又怎会动了心,甘愿做她攀附的花架,送她扶摇直上,绽放在最高处。
好在那些年岁里,他精心呵护着,花开得极好。
一颦一笑,皆是春色。
04
月光皎洁,进忠一手捂着胸口,一手撑着墙,步履蹒跚地朝房间走去,看起来刚刚经受一番磋磨。
他被拨到了延禧宫,有了新的住处,现在是四个人一间,他也逐渐习惯与人同屋,不过因这病症,时不时的发作,所以总不免要躲出来,等待平息后再回去休息。
他走到转角,忽然看到一个身影,出现在院里,愣了一下,刚想藏起来,却已被发现。
那人正往前走,发觉撞见了人也惊了一下,忙抬起手,手指竖在唇前,小心翼翼地“嘘”了声。
“令妃娘娘……?”
进忠迟疑着问,一时不知道是否该退避。
“小点声,别吵醒明玉和珍珠。”魏璎珞压低声音,说着走向了秋千,挽起衣服,坐了上去。
她手里拿着一串珠子,在月光下,泛着晶莹剔透的光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,怎么半夜不睡,可知被人看到了会被重罚。”
进忠见一时走不了,规矩地行了个礼。
“回令妃娘娘,奴才叫进忠,不进则退的进,忠心耿耿的忠,惊扰了娘娘,请娘娘恕罪。”
进忠思忖着怎么解释自己半夜出没,不曾想对方好似也只是随口一问,早已丢到一边去,自顾自的言语起来。
“这紫禁城睡不着的人可真是不少,真是各有各的愁,各有难念的经。”
说罢叹了口气,望着掌心的手串出起神。
进忠借着夜色打量她,这是一张精致不足,精明有余的脸,相比……魏嬿婉,缺少了几分天然的媚色。
就如同她们说话的语气,眼前的令妃总是干脆利落,像豆子似的散落,而记忆中的人每句话末尾总是带着钩子,呵气如兰。
柔软的,旖旎的,连生气时都会带着几分嗔,让人不经意间沦陷。
“整天勾心斗角,真是让我厌烦,你当时肯定更累吧,皇后娘娘。”魏璎珞喃喃自语,温柔地抚摸着清透的珠子,“若我当时早回来一日,若我当时真的能够保护你,该多好啊。”
宫中皆知她与富察皇后的情谊,她也无意在外人面前遮掩。
今夜思念作祟,辗转反侧,想出来走走散心,没想到会遇见旁人。
进忠微微挑眉,带着些诧异。
令妃和皇后竟然感情甚笃,这故事太过离奇,让他的思绪停滞了一瞬。
若魏嬿婉当时真的有皇后做依傍,若她们能够情同姐妹,那之后的路,或许不会那般坎坷难挨。
嬿婉啊嬿婉,怎就你如此命苦。
“你下去休息吧,别惊扰了别人。”魏璎珞将手串套在手腕,平复了心情,虽是个太监,但若是被人看到到底不好。
“明个起来后,把我新绣的那副观音图给太后送去作为回礼,就说谢太后前几日的恩赏。”
“是。”
进忠弯腰行礼,缓缓退了下去。
走出十余步,又忍不住停下回头望,远处的人本该与他毫无关联,可偏偏顶着同样的头衔。
而相同的身份下,是不同的生命轨迹。
富察皇后的交好,太后的关照,这几日他在旁边看着,也能知晓,这位令妃是极为受宠的。
像是什么呢,进忠抬头望向月亮,圆圆的,如同一面铜镜。
是了,像是一面镜子,如今种种,都是自己前世的倒映,只是人却完全不同。
曾经站在对立面的人,在这里,都站在了她的身侧,那样宠爱着她。
即使不用处心积虑地做恶人,也能轻松获得想要的一切。
这样的人生,多令人艳羡。
眼前不由浮现魏嬿婉形容枯槁的模样,一碗碗牵机药灌下去,早已不成人样。
进忠的手指下意识抚上胸口,感受那道看不到却隐隐作痛的伤痕。
一时思绪纷杂,他恨恨地想:你处心积虑地摆脱我,而如今还是只有我在陪你一同受苦。
想到这儿,又望向天。
各路神佛,你们让我能看着她如今的下场,便是对我临终前怨念的成全了吗。
你们当真以为,我会恨不得她死吗。
05
“来人!”人还未进来,魏璎珞的声音已经从延禧宫门前传来,“去宣叶太医。”
身后几个侍卫抬着个人,步子匆匆地走了进来。
明玉今天有事情,安排了珍珠随主子出门,这会儿见这阵仗被吓了一跳。
“怎么了璎珞,出什么事情了?”
“你去安排个空房间给进忠,他受了重伤,我换身衣服,还得去皇上那边,你在这等太医过来。”
明玉有些摸不着头脑,一边应着,招呼着把人送去东南边的屋子,一边随魏璎珞进了殿内,抬手帮她褪下干练的骑射装,换上精致的宫装。
“今个不是皇上叫你去学射箭吗,怎就这样了。”
“有人想要暗箭伤人。”魏璎珞皱着眉头,其实她知道今天会不太平,又或者说,她早已知晓有人会对她出手。
毕竟兵器无眼,混乱中随便哪个人不小心射偏了,把这桩罪认下来,谁也不会想多不会深查,算是除去她的绝佳机会。
她做好了准备,这箭她会捱,只要谨慎地注意好角度,射中肩膀或是腹部,都不会有性命之忧,而她就可以借机反将一军,利用这次受难,将这个人揪出来,从此不得翻身。
宫中就是这样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牺牲一些,就白白得来一次苦肉计的机会。
只是没有想到,小全子不在,她随意带上的进忠,会为她挡了那支箭。
魏璎珞受了惊,皇上勃然大怒,把在场的人都招去了前殿审问,这边换好了衣服,又交代了明玉几句,就也急匆匆地赶了过去。
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她早已知晓幕后主使,这次定不会放过。
进忠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,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,模糊地看到两人站在床前,正在说什么。
“进忠救了娘娘,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。”
“不过这也真够危险的,太医说就差那么一点,就大罗神仙难救了。”
“哎,进忠公公不是才来的吗,真让人不敢相信,一般人哪敢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挡箭啊,一不小心小命就没了,那再多赏赐再光明的前途也无福消受了啊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……”
进忠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,可是疲惫重重地压在上面,让人使不上力气。
昏迷前的记忆回到了脑海。
是了,他救了人,救了令妃,苦涩忽然漫上喉咙。
喧闹的练武场,箭簇破空而来,他本在魏璎珞三步开外站着,正有些微微出神,忽然听到一声惊呼。
“令妃娘娘——!”
令妃娘娘。
他心下一惊,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快步向前,伸出手将看着有些瘦削的人拉开,用身体挡在了前面。
箭矢冰冷的触感,让他回忆起那日锋利的钗子没入血肉的感觉。
眼前的人有些错愕地看着自己,倒不似那人的厌恶凶狠。
噢,是令妃娘娘,不是他的令主儿。
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微微松了口气,任由黑色侵袭,重重地倒下去。
我已经身在地府,若是在这又死了,会去哪里?
失去意识前,他甚至泛起一丝隐秘的期待。
那个地方,又会有谁?
06
魏璎珞来看过他一次,之后便没有再来,到底身份有差,即使是救命恩人,也不敢太过越界。
不过各种吃的用的,倒是差人送来不少,加上叶太医医术了得,慢慢也就恢复得差不多。
在他终于能下床的时候,珍珠过来传了好消息,说他已被升为延禧宫太监总管,比小全子地位还高些。
进忠笑着应下,谢了恩。
春日的阳光洒落在身上,带着些温润的暖,进忠踏着轻风走出了房间。
栀子花开得正盛,将整个延禧宫都笼罩在浓郁的香气中。
“你看起来也喜欢这栀子花?”身后传来魏璎珞的声音,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主子气势,语气倒像是和他闲谈似的。
进忠转过身,微微弓腰,举止谦卑,并没有因这“救命之恩”而有什么懈怠。
“给令妃娘娘请安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魏璎珞笑盈盈走到边上,俯身凑到花朵上轻嗅。
“色疑琼树倚,香似玉京来。”
“栀子花确实极美,不过奴才最喜欢的,是凌霄花。”
进忠声音浅浅,举手投足透露出些与身份不相符的游刃有余。
“哦?”
魏璎珞生起几分好奇。
“这花名声不算好,你倒是敢说,不怕别人认为人品如花,爱趋炎附势?”
“奴才敢对娘娘说,自是认为娘娘不是那样的人,不会平白给别人定了调子。”
进忠微微垂肩,露出一个示弱的姿态。
魏璎珞笑起来,觉得这人真是有意思,明明是讨好的话,说得偏是那样自然,让人生不起气来。
“进忠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
“你那天救我的时候,是透过我看到了谁?”魏璎珞顿了顿,像是想到什么,“是你的那株凌霄花吗?”
进忠愣住,不曾想眼前这人是这等聪慧,平时只知她行事出格,但总恰到好处,从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,紧紧抓着皇帝的心,偏爱她的与众不同,时常接连几日招她侍寝。
却不曾想,连他隐晦潮湿的心事,都能被抓到蛛丝马迹。
“回娘娘的话,奴才并没有想到谁,只是那日情况危急,所以下意识护住了娘娘。”
“你不想说便罢了。”魏璎珞摆摆手并不为难,刚想让明玉扶她离开,忽然看到门口走进来个人,顿时喜笑颜开。
“哥,你这几日去哪里了?”
进忠侧身,很是自觉地退避,回头用余光打量起来者,看清装扮后,不由愣了愣。
袁春望走路也没有什么正形,摇摇晃晃地到了跟前。
“找好玩意去了,怕你宫中无聊,帮你淘到好些宝贝儿,一箱子话本,够你看到明年!对了,还有皮影人,以后可以找你这宫里的人学一学,那皮影戏可有意思。”
“真的?”
“我还会骗你不成,都在路上了,一会儿给你送来,保证让你大开眼界。”
进忠垂着眼睛,皱着眉头望着远处交谈的人。
这个太监是令妃的兄长?不对。
他打探过魏璎珞的信息,毕竟要在这儿当差,一无所知可不行,她家中应只有一个父亲,母亲和姐姐均已过世。
那是感情好,所以结为的义兄妹么。
这场景比之前经历过的都要古怪,进忠抿了抿嘴唇。
这个地方的令妃也有一个交好的内侍,让他很难不想到自己。
他思绪跑偏了一瞬,想象了一下魏嬿婉喊他哥哥。
顿时鸡皮疙瘩起了满身,差点哽住。
拳头挡住嘴轻轻咳嗽了几声,进忠收拾好了情绪,才提步离开,去检查奴才们的工作。
07
成了管事后,倒有了自己的单间,不用再偷摸着跑出去忍受痛苦。
只是这伤,却变本加厉般,愈发得折磨。
进忠额头上满是汗,疼得咬紧牙关,他意识不清地想。
这里果然是无间地狱。
有这伤口时时发作,他要如何忘记魏嬿婉。
而这与前世相差无几的镜中世界,又让他如何能够重新开始。
这一桩桩一件件,分明是要让他把前世种种刻在骨子里,轮回投胎,也要铭记于心。
“进忠……”
熟悉的声音落在耳畔,进忠有些混沌的脑子有了一刹那的清明。
他抬眸,怔怔地看着另外一方世界的画面,魏嬿婉躺在算不得床铺的木板上,缩成一团,口中呓语着。
“进忠,我好疼。”
“进忠,我好疼啊……”
进忠张了张嘴,想要说什么,本能地试图爱怜宽慰,又被他狠狠咽下去,换上一副冰冷的口吻。
“你可悔恨呢,令主儿。”
那人听不到他的话语,好似又被什么缠住了,瑟缩着,口中含糊不清地在说“别靠近我,我也不想害你们的,我……”
“可我怎么办呢,我也、也曾想做个好人,可是我没有办法,没有办法啊……”
她捂着脸,泪如雨下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已经淡下去的伤口,被这眼泪浸润,似乎又痛起来。
进忠手指扣进掌心,静默地看着眼前的画面逐渐淡去,最后化成透明,消散无痕。
他躺在床上,目光落在半空,没有焦点。
脑海里一会儿响起那句“进忠,我好疼”,一会儿变成“我也曾想做个好人。”
许久后,他忽然想到魏璎珞,想到她是那样顺利地宠冠后宫,满身荣光,以……一个好人的身份。
如果,如果不管怎样,她们的命途都是一致的,不会更迭,总会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,总会成为人人艳羡的令妃,令贵妃。
那夜若是自己没有朝她伸出手,没有为她遮挡那片风雨。
是否后来的故事,她也可以顺风顺水,做一个人人喜爱的女子。
是否她也可以做一株骄纵任性,鲜艳明媚的栀子花,盛放在春日里。
进忠看抬起手臂,遮住眼睛,一时竟不知,自己是不是罪大恶极,将她拉入了深渊。
只是如今,再想前尘旧忆的抉择,也早已失了意义。
08
“进忠公公?”珍珠看着眼前出神的人,有些摸不着头脑,这个人哪都好,事情总是做得让人挑不出错,也为令妃在宫中打点得井井有条,但就是爱神游天际。
这般想着,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袖。
“何事?”进忠声音温和,慢条斯理,像是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着急。
“皇上今晚要来延禧宫,娘娘让你去备一些膳食,还有今晚可能有雨,院子里的栀子花也得照拂下,可是经不起大雨。”
“好,我知晓了。”进忠颔首,抬头间却看到不远处的柱子后躲着个宫女,正偷偷往这边看,察觉到进忠的视线,忙又缩了回去。
他勾起嘴角,露出点不分明的笑来。
他在御前当差时也常遇到这种事情,许多宫女为了更好地侍奉主子,是读书认字的,肚里多少有点墨水。
于是乎他也收到过许多信笺。
他是有找个伴的想法,但并不是随便的人,不是喜欢的,也不愿勉强了自己。
再后来,遇到那个人,就更是不在意这些,说起来,那人还因着遇到过宫女给他送帕子,气得摔了永寿宫的瓷器,碎片落了满地,还不许人碰,偏要让他来永寿宫的时候看到。
然后使唤起他来倒是得心应手,坐在桌案边,拖着腮看着他收拾。
“我只是怕你有了别的好,以后不会再一心帮本宫了。”
她说得理直气壮,嘴角却撇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“你说过,你心里是有本宫的。”
进忠叹了口气,从记忆中抽离,抬头看天,黑云翻涌,确实会有一场雨。
皇帝在雨落之前到了延禧宫,进忠正叫人遮盖栀子花,见状忙行礼。
“恩。”皇上倒是看也没看他们一眼,随意地应了声,便笑着走向屋檐下等待已久的魏璎珞。
“怎么站在这儿,起风了,生病了可怎么办?”
“嫔妾是想早点看到皇上,这点风不算什么。”魏璎珞抬起下巴,带着几分刻意的骄纵,说罢投入眼前人温暖的怀抱,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。
进忠望着,总觉得自己前世的皇帝并未这般待过任何人,并未真正地爱怜过任何人,即使是两任皇后,也多是空洞的恩赏。
魏璎珞呢,进忠想了一下,他看不清,眼前的令妃并非不爱,也并非全然的爱,或许有六分,但对于她,已算付出足够的真心。
风声渐起,有细碎的雨开始落下,他手下不停,将花圃覆上油布,一边思绪又开始飘远。
幸好魏嬿婉对皇帝不曾有一分真心的爱慕,不然他该怎么办,他还会愿意将人送去皇帝身边吗。
他在意的,从头到尾只是魏嬿婉的心,所以才对凌云彻恨之入骨。
“进忠公公,雨越来越大了,忙完了快些回去吧,我让人备了些姜汤。”明玉在檐下冲他喊。
进忠将最后一块盖好,回过头刚想回一句“好”。
胸口却忽然痛起来,如同千万根银针入体,他手捂在胸前,几乎想要把那颗心挖出来止痛,双腿一软,一时支撑不住,跪倒在地上,雨水早已将地面打湿,溅起飞扬的水花。
“进忠公公!”
耳边响起许多惊呼,进忠只觉得难以呼吸,久违的窒息感又攀附上脖颈,缠绕着一圈又一圈。
天整个黑起来,有雷声轰鸣。
进忠整个人仰倒在冰凉的地面,缓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不再是镜中的画面,他仿佛是亲身到了那个破旧的院落。
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只有那个容颜不在的女人,宫女和太监刚刚离开,这段折磨到了头,她被恩赐了鹤顶红。
如今她正在地上痛得打滚,撕心裂肺的叫喊让人不忍,恍惚中像是看到了他一般,费力地向他伸出了手。
进忠蹲下身,轻轻握住那只粗糙瘦削的手,想起自己无数次地说“令主儿的手,要是没有个人心疼,该有多可惜。”
可她总会在自己触碰时,干脆地抽走,像是难以忍受。
如今这般田地,她却终于肯扣住自己的手指,用尽了全部的力气,指节绞得生疼,再也吐不出一句厌弃的话语。
“怪不得我要被疼死了,原是你也要死了。”进忠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,声音温柔。
“怎么办呢,嬿婉,连老天,都偏要我们死在一块儿。”
“下辈子……”
“罢了。”
09
雷声轰鸣,进忠惊颤了一下,像是掉进了冰水中。
陡然回神,发现自己正走在中甬道上,手里撑着把伞,身旁是一个浅绿色宫装的身影,大雨瓢泼,自己的衣服几乎湿透了。
他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,直到那雷电乍响,再次照亮眼前人的脸。
进忠张了张嘴,有些不可置信,上天再次同他开了个玩笑,将时间拨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,他与魏嬿婉的故事的起点。
因着之前重活一世的经历,短暂的怔忪后,他的心跳渐渐恢复了平和,大脑却飞速转动起来,如此这般也好,他可以将一切逆转,可以将之后种种,做得更好,更天衣无缝。
心中的盘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,又在某个节点陡然卡住。
可是……他还要走上那条路么,这样想着,似乎又看到自己胸口血流不止被勒死的场景。
他是否该去打磨这柄剑,然后任由她不带感情地刺向自己,任由她将自己践踏,冰冷的,残酷的,好似高悬的月亮,他永远也不能触碰分毫。
是啊,她甚至不肯用半点感情做佐料,来哄骗他剖开一颗心,他却以为再冷硬的石头,也有捂热的那天。
纵使这般,他还要做出同样的选择吗?
进忠的步子慢下来,繁复杂乱的思绪里,他眼前再次浮现那好似镜中花水中月的一世。
他想起在那个地方,名叫魏璎珞的令妃,走的是阳关道。
“我也曾想做个好人。”
魏嬿婉被幽禁时含糊不清的话语又出现在耳边。
自己或许该放手,没有我,她的路也许走得更加畅通无阻,她会拥有想要的一切。
包括爱。
她爱的人也会爱着她。
进忠觉得胸口骤然痛了一下,好似那伤口还在,正蠢蠢欲动地有待发作。
启祥宫的轮廓已出现在视野,被雨隔着,模糊得看不清,像是一头蛰伏着的怪物。
魏嬿婉的脚步比他更慢起来,整个人瑟瑟发抖,手指扣着斗笠。
却咬着牙未曾说什么。
进忠望着她,心绪比这落雨更纷杂,她或许会有远大前程,可是眼前的磨难又该如何度过,谁能来救她出苦海,将她培育成一株不经风雨的栀子花。
“唉……”许久后,他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,对魏嬿婉,他总是有很多气要叹,从前如此,今日亦是如此,若能放下,又如何会有那般惨痛的下场。
他早知道她学得很好,心狠手辣,不近人情,当断则断,绝不会让任何人挡了她的路。
若他后悔,早该离了她去。
可他不能,他舍不得她受苦,也舍不得这份纠缠,若此时分别,各走各的路,那他心头丢失的月亮,又该拿什么替代。
进忠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侧脸,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湿漉漉的,镜里镜外,几次人生,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,古井无波。
却在面对她时,轻而易举地丢盔卸甲。
嬿婉,若你知道也许会有更好的命格,若你知道是我将你与我绑在一起,做一对万人唾弃的豺狼虎豹。
你是否会恨我。
可我怎么忍心,怎么甘心,将你交予未知的命运。
进忠抬起手,在即将能看清启祥宫的宫门时,还是握住了身边人纤细的胳膊,将那句象征着不死不休的咒语轻轻吐出。
“你敢不敢,跟我赌一赌。”
话音落下,旁边人却不是记忆中的反应,整个人都在抖,好似风中飘摇的柳枝。
魏嬿婉艰难地转过身,望向进忠,一双眸子里满是泪水,牙齿咬着嘴唇,几乎溢出血渍来,那分明不是一个不染风霜双十年华的少女的眼神。
进忠一瞬间明白了什么,仓皇地后退了两步,心如擂鼓,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。
“嬿婉……”
“你记得……?”
那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,和着凄风苦雨,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,让她快要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与被身边人舍弃的悲苦中溺毙。
平日长长的宫中道路变得那么短,身边人一言不发就已是凌迟,是判决,她不曾想原来自己这般脆弱,竟不能忍受这一生与他做对陌路人。
可是,他不愿再朝自己伸出手了。
在她心如死灰的刹那,却忽然等到了那句邀约,落在耳畔,竟比“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”更加动人。
“进忠公公,求您疼我。”
她缓缓地跪了下去。